↑海南长臂猿 图由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霸王岭分局提供
8月3日4时30分,天上的银河仍依稀可见时,海南省白沙县苗村一户人家的灯亮了起来。今年52岁的李文永扒拉几口前一天剩下的冷稀饭,背上包、骑上摩托车,向山上驶去。
↑白沙县青松乡苗村的清晨 宋昕泽 摄
恰逢割胶季,这么早起床的村民其实不止李文永一人。橡胶树前,村民们戴着头灯,在一棵树上划上几刀,再到下一棵树。夜晚气温低,胶水不易凝结,可以顺畅地流到绑在树上的碗里。到了白天,胶水会自行凝固,村民再将碗收走。卖胶,是当地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李文永的摩托车并未在自家橡胶地前停留,而是转向一条泥巴路。这条路中间有浅沟,那是摩托车常年行驶留下的车辙。随着海拔升高,道路逐渐收窄,最窄处仅容一人通过,两旁的植被也从橡胶、槟榔变成了大果榕、黄葛榕等海南长臂猿爱吃的浆果类植物。10多分钟后,在一处较宽敞的平台,李文永停下摩托。上面,是陡峭的山坡,摩托车上不去,只能摸黑步行。这是海南长臂猿监测队队员李文永一天工作的开始,每个月至少有15个清晨,他是这样度过的。
01
从7至9只到如今的36只 世界上唯一保持缓慢增长的长臂猿
海南长臂猿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物种红色名录将其列为极度濒危,目前仅有5群36只,分布在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霸王岭片区。在2002年第19届“国际灵长类大会”上,海南长臂猿被确定为世界极度濒危灵长类第一位。据IUCN专家判断,在全球20种长臂猿中,海南长臂猿是唯一能保持种群缓慢增长的物种。
↑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霸王岭片区 王红强 摄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海南长臂猿曾广泛分布于海南屯昌县以南的12个市县,数量超过2000只。随着人口增长、森工采伐和人为猎杀,到20世纪70年代末,仅存于霸王岭林区内,剩2群7至9只。
↑海南长臂猿 图由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霸王岭分局提供
当时,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研究员刘振河发现后,建议霸王岭林业局保护长臂猿。霸王岭林业局于1980年建立起面积约21.39平方公里的霸王岭省级自然保护区,宣布停止砍伐森林;1988年提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面积扩大至66.26平方公里,同年海南长臂猿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到2003年,保护面积再次扩大至299.80平方公里。
2003年,环保机构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也参与到海南长臂猿的保护当中。他们和保护区合作成立了海南长臂猿监测队,从护林员中挑选精兵进行培训,打击盗猎。2010年,他们招聘了几名黎族、苗族村民,成立了另一支社区监测队,李文永正是其中的一员。
海南长臂猿的数量也与这些保护措施形成呼应:2003年,调查发现海南长臂猿数量为13只;到2013年,海南长臂猿数量增长至3群23只;2019年年底的一次监测结果显示,海南长臂猿增长至4群30只。
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霸王岭分局宣教科普科科长齐旭明表示,从上世纪80年代成立保护区开始,海南长臂猿种群数量整体上呈现稳步上升趋势,“2017年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以来,特别是国家公园正式建立以来,海南长臂猿种群恢复速度比以往更快,当然可能是由于前期工作的积累,这种增加的势头让我们非常欣喜。”
值得注意的是,海南长臂猿种群数量的增长是基于自然的,与大熊猫、朱鹮、美国加州秃鹰等依靠人工繁殖不同。“这种基于自然的保护方式,应该说还是行之有效的。”齐旭明介绍,2035年海南长臂猿个体数量或将达到60-70只,实现种群翻番。
02
海南长臂猿的夫妻关系:一雄一雌还是一雄两雌?
海南长臂猿一生都在树上,几乎不下地,想要追寻它颇有难度。好在每天清晨,它们都会鸣叫,听声寻猿成为监测队员寻找它们最好的办法。
“每天早上6点左右,雄猿会先鸣叫四五分钟。”李文永介绍,海南长臂猿睡觉比较分散,雄猿会每天“叫集合”。随后,雌猿和幼猿来到雄猿身边,猿群开始“合唱”。“合唱”一两分钟后,雄猿又开始领头鸣叫,然后再“合唱”。循环往复,一共三四次。
鸣叫完之后,雄猿会带着猿群一边移动,一边找浆果吃。肖蒲桃、大果榕、野荔枝等,都是海南长臂猿喜欢吃的果子。
这时,监测队员也要跟着猿群移动。他们经常要抬头看海南长臂猿的同时,脚下不停地移动。胶底鞋,李文永他们两个月就要穿坏一双,“下雨天坏得快。”走一段路,李文永就会撩起裤腿,看看腿上有没有蚂蟥。在热带雨林中,蛇虫很多,但这对监测队员来说算不上困难,“遇见蛇的话就慢慢走,等它过了我们再走,有时候蛇不走了,就绕一下,我们懂蛇。”
↑李文永在寻找海南长臂猿踪迹 王红强 摄
监测队员在山上一待就是大半天,饿了就吃点背包里的干粮,下雨了就披上雨衣等一会。要等下午5点多,海南长臂猿睡觉了,他们再离开。冬天时,长臂猿睡得早,下午2点多他们就可以回家。
由于常年在雨林潮湿的环境中奔波,李文永患上了风湿,左臂疼痛使得他无法像往常一样用相机拍出稳定的画面。
说起拍摄海南长臂猿,李文永堪称专家,不仅同事夸赞他的照片在监测员中最好,就连专业摄影记者也认为他“拍得很稳”。而且,李文永使用的不是专业微单相机,仅仅是一个长焦相机。“我自己想办法看怎样能拍得好看一点,能抓得稳就行。”说起这个,李文永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文永和另一名队员负责监测的C群有7只海南长臂猿,其中有两只雄猿、两只雌猿、一只六七岁的幼猿、两只4岁左右的幼猿。他感觉和C群像是朋友。最近,雄猿会主动到三四米处盯着李文永看,对一些生面孔,长臂猿则不会靠这么近。
去年退休的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霸王岭分局工作人员陈庆介绍,海南长臂猿8岁性成熟后,就会被猿群赶出去,“它就追赶它,在树上面转来转去,不像猴子那样激烈打斗,咬啊抓啊,转来转去把它(另一只)赶走。”被赶出来的海南长臂猿,需要找到别的猿群或者和其他海南长臂猿组成新的猿群,否则就会成为独猿。
一般来说,海南长臂猿群为一雄两雌的搭配。李文永说,C群之前也是一雄两雌。2014年左右,一只年轻些的雄猿从A群跑来,C群变成两雄两雌。C群原本的雄猿也会赶这只年轻一些的雄猿走,但并未成功。李文永觉得海南长臂猿的夫妻关系有些像人类,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吃果,“你抱我,我抱你。”
“据观察,C群的两只雄猿都有繁殖机会,这是很少见的。”海南大学热带雨林生物多样性保护及恢复创新团队核心成员、林学院刘辉博士表示,海南长臂猿的社群结构尚存争议,“全世界大多数长臂猿都是一雄一雌的婚配结构,刚形成的海南长臂猿E群也是一雄一雌。但经过这么多年的观测,发现海南长臂猿一雄两雌的比例比较高。”
刘辉认为,一雄两雌可能是极端特殊情况下的社群结构,与种群数量较少、性别不平衡有关。但到底怎样,还有待继续研究,“数量太少了,只有5群都不能满足统计学的要求,所以没办法下定论。”
齐旭明介绍,海南长臂猿一般两年一胎。在此期间,雌猿会将幼猿抱在怀里哺育,不会再生产。这样一来,一雄两雌的家庭结构就提高了种群增长的速度。
03
海南热带雨林的旗舰物种与伞护种 还是人类的近亲
“海南长臂猿为何会在海南国家公园建设中脱颖而出?”齐旭明认为,这与它是热带雨林的旗舰物种、伞护种有关。旗舰物种是从宣传角度来讲,像大熊猫这样能够吸引公众关注的物种就可以称作旗舰物种。伞护种则是从生物学角度来讲,“就是保护了海南长臂猿,它就像撑开了的一把伞,把伞下其他物种也间接保护下来。保护海南长臂猿的同时,间接保护了整个热带雨林的生态系统,让海南长臂猿活动范围内的生物多样性都得到保护。”
齐旭明解释说,“海南长臂猿去的地方绝对是生态最好的地方。它去的地方更多了,也就证明生态恢复得更好了。”
刘辉也认为,海南长臂猿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比较高,“它是一个高度依赖成熟热带雨林的物种。哪些林子林分不太好的,或者食物量不够大的,它根本不会去。这也是为什么保护区刚建立那几年,海南长臂猿增长比较慢,它不扩散,一直在一个非常小的区域内。”
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专家李飞则提醒,任何一个伞护种的伞护能力与范围都是有局限性的,譬如海南长臂猿只分布在霸王岭一片,如果只对这个区域进行严格保护,肯定不能伞护到所有海南热带雨林的物种。就算分布在同一片区域,保护好长臂猿有时也并不能完全保证那些溪流特有种的安全。不同类型的物种,有时需要不同的保护措施和方法。
李飞还指出,海南长臂猿是热带雨林中极为重要的种子传播者,对热带雨林生态系统的恢复与稳定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齐旭明解释说,海南长臂猿的食物以含水量较高的浆果为主,而且它活动范围很广,可以将果树的种子通过粪便带到不同的地方,对于次生林的恢复具有很好的促进作用。
刘辉表示,从生物多样性角度来讲,每个物种都是独一无二的。海南长臂猿对于整个生态系统有强大的庇护作用,它在生态系统或食物链中有固定的位置。刘辉以东北虎举例,“东北虎数量减少之后,它的猎物,野猪、梅花鹿的数量就要增长。野猪多了,把树皮都给剥了,树就死��,一片森林就退化了。”
“长臂猿是四大类人猿之一,和人类的亲缘关系很近。”刘辉认为,保护海南长臂猿本身就有极高的科研价值。人类的进化、情感、语言等如何形成,都可以通过研究近亲来获悉。“从整个长臂猿类群进化的角度来讲,海南长臂猿处于根部位置,是最古老的一个类群,它能够带给我们一些古老的信息。”
刘辉用“邻家大哥”来形容人和海南长臂猿之间的关系。他说,“海南长臂猿长得太像人了。你坐在地上看它,负责警戒的雄猿坐在树枝上看你,相隔几米,感觉像看到了‘邻家大哥’。”
04
近亲繁殖、栖息地、无法采集血液样本等仍制约海南长臂猿种群进一步恢复
虽然海南长臂猿种群恢复态势良好,但多位受访专家均表示,海南长臂猿还远远没有脱离濒危状态,仍处于濒临灭绝的状态。
让刘辉担忧的是海南长臂猿快速衰减的遗传多样性,相较历史种群,现有种群已经丧失了一半以上的遗传多样性,而遗传多样性又是物种赖以生存繁衍的物质基础。目前36只海南长臂猿都是从上世纪80年代的2群7到9只长臂猿繁衍而来,“其实只是两只雌性长臂猿的后代,经过这些年的繁衍,亲缘关系是很近的。”2016年,英国伦敦动物学会的研究表明,海南长臂猿的亲缘系数为0.34,达到了表兄弟或者亲兄弟的水平。人类近亲结合会导致衰退,这种现象在海南长臂猿身上会不会出现?“我们不知道,样本量太少了。”刘辉说。
在另一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华南虎身上,近交衰退的影响已经显现。中国华南虎谱系唯一保存人、重庆动物园副园长殷毓中于2017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中国已经超过40年没有发现确凿的野生华南虎实体,现在这165只华南虎全部是6只华南虎的后代。由于没有出现新的建立者(野生华南虎),目前中国的华南虎一直是近亲繁殖。
“目前华南虎种群的平均亲缘关系值是0.3536。现在3到12岁适龄繁殖阶段的华南虎一共有89只,其中雄性40只,雌性49只。”殷毓中表示,近亲繁殖降低了华南虎的存活率。
李飞对此则持乐观态度。他认为,种群数量如此少,近亲繁殖是不可避免的,但目前尚未发现近亲繁殖给海南长臂猿带来任何负面影响。此外,世界上已有不少濒危物种从极小的种群数量恢复壮大的成功案例。所以,也许不用过多担心近亲繁殖带来的影响,“就算有影响,全世界就这么几只,也不可能不让它们去繁殖。”
海南长臂猿数量稀少,也导致对它的研究难以深入。“目前来讲,研究海南长臂猿主要样品还是粪便,但是捡粪便很困难,因为它是在树上排泄,粪又比较稀,掉到地上很难捡到。”刘辉表示,由于采集不到血液、肌肉等样品,至今无法组装高质量的基因组,也就无法对它有全面的认识。
“数量太少了,只有30多只的话,想抽点血做个实验,一定是不行的。每一只海南长臂猿都很珍贵,不能因为科学研究去伤害它。”
刘辉最关注的是海南长臂猿的栖息地。一群海南长臂猿大约需要1-2平方公里活动面积,“面积也不是唯一的限制因素,C群只有0.75平方公里,但它活动区域内食物够多。”斧头岭地区目前尚够海南长臂猿栖息,但从长远角度来看,适宜栖息地面积将制约其种群进一步恢复壮大。
刘辉介绍,海南长臂猿活动的斧头岭地区北边和南边都是人类村庄,不好扩散;西边是黑岭和雅加大岭,可以扩散,“但那边的海拔太高了,一上去就1300米、1500米。我们现在发现海南长臂猿最高的栖息地海拔在1250米左右,看以后能不能恢复一些低海拔的植被,让它能扩散过去。”东边是苗村,道路和农田造成了栖息地破碎,需要种树,“栖息地恢复需要较长时间,可能需要20到30年。”
从栖息地适宜性角度来看,海南长臂猿生存还需要关注食物量、夜宿树、斑块连通性等多个因素。由于常年待在树上不下地,它们会选择保温性好的大树睡觉,并在连通性好的树林间移动。
除了栖息地面积有限,斧头岭地区的低海拔天然林遭到严重破坏,种植了相当大面积的橡胶、槟榔等经济作物。传统研究认为海南长臂猿比较喜欢低海拔栖息地,世界上大多数长臂猿也都分布在低海拔地区。“海南长臂猿为什么分布到这么高的海拔,我们认为是因为低海拔栖息地被破坏了,像刚形成的E群,分布区域最低海拔只有400多米。”刘辉说。
刘辉提到的E群,栖息在距离原海南长臂猿栖息地斧头岭10公里外的东崩岭区域。2020年,监测队员在此地发现一只雌猿怀里抱有幼崽,从而证实新形成了海南长臂猿E群即第五群。
长期研究海南长臂猿的贵州师范大学教授周江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该种群生存的东崩岭区域栖息环境比霸王岭一带差。如果该种群的幼猿能生存下来,会给海南长臂猿的繁殖和栖息地研究提供一个样板。
齐旭明表示,下一步保护工作的重点在于栖息地的修复,“我们不能等着它种群扩大了,再去找地方让它生活。我们一定要把这个工作做在前面。”
“如何去修复,不只是简单地让它们吃饱就行,它还要玩耍、还要睡觉。为什么有一些我们认为它会去的潜在栖息地它没有去,这些都需要我们慢慢去摸索,用科学来指导我们今后的决策。”
2014年,威马逊台风过境海南,海南长臂猿栖息地内有一处滑坡,破坏了一片森林,使得长臂猿移动的路断了。2015年,海南林业部门及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在滑坡处种下约1200棵树苗,并请来专业攀树师,为海南长臂猿搭建了中国第一条、国际上到现在还比较少见的、专门为保护长臂猿搭建的绳桥,帮助它们在15米宽的浅沟隔开的栖息地之间移动。海南长臂猿适应之后,利用得非常频繁。“现在绳桥也差不多达到一定的使用年限,我们考虑要更换。”齐旭明介绍,在有河沟的地方,将来也会在评估之后,科学地布置一些绳索,让海南长臂猿利用绳索通过天然屏障,扩大它的栖息地。
李飞说,从2004年到2010年,当地林业局和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在当时海南长臂猿的活动区周边800米以下的低海拔林地里,种植了53种约85000株长臂猿爱吃的本地树种,很多树近年来已经开花结果,可以被食用。“如果将保护区范围内现有的低海拔人工林替代为适宜海南长臂猿生存的天然林,便可为未来数十年海南长臂猿的增长扩散提供理想的栖息地。”
据悉,中国林科院和海南林科院的专家已经开展相应的人工林改造工作。
“我们希望打通整个国家公园,先连接鹦哥岭,再到黎母山、五指山。”齐旭明表示,在区域之间有人工林,他们想在调查清楚之后,开展人工林近自然化改造,打破现在栖息地“孤岛”状的形态,将海南长臂猿的家园扩展到整个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